学习强国 | 张谊生:现代汉语副词的性质、范围与分类

发布者:新闻中心发布时间:2020-03-04浏览次数:3677

在现代汉语中,副词的句法功能相对比较简单,然而,一些常用副词不仅使用频率很高,而且用法丰富多样:尤其是作为一种个性强于共性的功能词,其内部各成员在组配方式、语法意义、语义指向、语用特点、篇章特征等各个方面都存在着显著的差异,情况相当复杂。因此,自从《马氏文通》以来,副词一直是汉语词类研究中引起争议和存在问题最多的一类。这种状况,即使到今天,仍然没有明显的改观,就连有关副词的一些最为基本的问题——性质、范围、分类等,还是难以取得相对一致的共识。

我们在总结前辈和时贤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借鉴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结合多年的研究心得,对上述基本问题——副词的性质与归属、标准与范围、分类与系统等,进行力所能及的探索,并尝试提出看法。

一 副词的基本性质与虚实归属

汉语副词究竟是虚词还是实词,这是我国语法学界长期以来议无定论的一个问题。其所以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分歧,而且多年来一直悬而未决,大致有三个方面的原因:a汉语副词自身的特点;b各家分类标准的差异;c历史传统观点的影响。

首先,从副词本身看。同印欧语系诸语言的副词相比,汉语的副词是一种相当特殊的词类。主要表现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由于虚化程度不一,汉语的副词从总体上看,是一个比较混杂而模糊的集。一方面其外延不甚清楚,范围不易确定。同形容词、区别词、时间名词、连词、助词、代词、语气词等都存在着交叉纠葛的现象,需要划界分辨。另一方面其内部又不是一个均匀的整体,其内部各小类,甚至各成员之间在功能、意义和用法等诸方面都存在着相当的差异。

第二,在句法功能方面,副词的主要功能是充当状语,而且都可以充当句法成分:有相当一部分可以重叠,还有一部分副词可以单独成句和回答问题;在一定条件下,有些还可以充当准定语和高谓语。在搭配功能方面,大多数副词具有定位、粘着的倾向,但也有一部分副词,尤其是评注性副词,较为自由、灵活。

第三,在所表示的意义方面,副词的意义有的相当实在,有的则比较空灵,少数则是相当虚化。有的以表示语法意义为主,有的以表示词汇意义为主;有的以表示概念意义为主,有的以表示逻辑意义为主。具体说来,有的主要表示限制和区分,有的主要表示描摹与修饰,有的主要表示传信与情态。

第四,从绝对数量看,核心的、典型的副词只有几百个,而以比较宽泛的标准界定,则总共有一千个左右;比起介词、连词、助词等严格意义上的封闭类词,数量要多得多,情况也更加复杂,但比起名词、动词、形容词这三类开放类词又要少得多;副词似乎是介乎于开放与封闭之间的一类词。

其次,从分类标准看。多年来,人们在确定副词虚实归属时,提出一系列互相矛盾的分类标准。大致有四个方面:1.以功能为主的标准;2.以意义为主的标准;3.功能意义兼顾的标准;4.其他综合性标准,譬如自由与粘着、定位与不定位等等。

凡是比较重视句法功能的,一般都将副词归入了实词,凡是比较重视意义虚实的,则往往把副词归入了虚词。问题还不限于此,即使同样都重视功能,有人认为只要能充当句法成分的,就应该归入实词;有人则认为,只有那些能作句子基干成分,或者能单独成句的,才可以归入实词。即使同样从意义出发,也会产生分歧:有人根据一部分副词意义较实,将副词归入了实词;又有人根据一部分副词意义较虚,将副词归入了虚词。而采取功能和意义相结合的标准,要想都兼顾又难以做到,结果往往只好顾一头弃一头。此外,又有人提出了自由与粘着,定位与不定位,开放与封闭以及使用频率、语音变化等一系列相关的参照标准,以此作为确定副词虚实的依据。然而,由于副词本身的情况过于复杂,这些标准都很难真正解决问题。总之,不同的标准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甚至相同的标准也可能引出不同的结论,这以使得这个问题更加复杂化了。

最后,从历史影响看。在我国传统的语文学当中,虚词研究一直占有相当的地位,尽管古人的虚词研究还不能算真正的语法研究,主要是出于训释古籍和指导作文的需要,但人们很早就开始对所谓的“词”“辞”及“语助”等虚词进行了研究。根据现有文献的记载,在语言使用中,把词区分为虚词和实词两大类的,在我们中国最早见于宋人的著作,当时叫“实字”与“虚字”。所谓“实字”大致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名词,而“虚字”则大致相当于现代的名词以外的其他词类,包括动词、形容词、代词等实词。

到了清代,人们对虚字的认识已有了相当发展,清人王鸣昌在他的《辨字诀》中,已经将虚字细分为“起语虚字、接语虚字、转语虚字、衬语虚字、束语虚字、歇语虚字”等六类,其所说的虚字,已经比较接近于现代对虚词的认识。就研究虚字的专书而言,从元至清主要的四本:元朝卢以纬的《语助》、清朝袁仁林的《虚字说》、清朝刘淇的《助字辨略》、清朝王引之的《经传释词》。由于当时的研究主要为了讲清经文中那些辅助性词语的意义和用法,而副词在这方面又是最复杂的,所以,副词研究在自古以来的虚词训释中一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与此相应的,在总结和继承古代虚词训释基础上编纂的各种类型的虚词辞典,无论是近、现代的还是现、当代的,几乎都是包括副词的。而且,自《马氏文通》以来的早期语法书,包括《新著国语文法》《中国文法要略》《中国现代语法》《语法修辞讲话》等等,也都是以意义作为划分虚实的标准的。这样一来,“副词用于虚词”,严格地讲,只是语文学的分类观点,长久以来,已经深入人心,很难改变。

正是由于上述三方面的原因,使得我们在确定副词性质与虚实归属时,常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词的分类是指词在语句结构中表现出来的句法功能类别,分类的目的就在于了解词的句法特点,掌握用词造句的结构规律,分类的标准自然应该是词的句法功能。而汉语中词的语法功能主要表现在充当句法成分的能力和词与词的组合能力这两个方面,所以,能否单独充当句法成分完全有理由成为划分虚实的主要标准,副词理所当然应该归入实词。从理论上讲,这是比较符合结构主义分布理论的唯一正确的做法。

另一方面,词的分类又离不开意义,意义标准必然要成为划分词类的一个重要的参照项。如果所分出来的类同意义不相吻合,一般说来就较难被广泛地认可。而汉语副词中确实有相当一部分词义比较虚化,比如“很”“就”“才””“刚”“还”“都”“便”“慢”“又”“再”等等。将这些词划归实词总使一些人感到不合语感,难以接受。再加上一旦把副词归入实词,势必同传统的虚词研究和通行的虚词辞典产生分歧,从而使得现代语法分析同传统的虚词研究相脱节,与一般的虚词辞书相抵悟。这不仅会使广大学习者感到困惑,而且还会影响到今后的副词研究与教学。

反过来,如果我们不顾副词的句法功能特点,仅仅考虑一部分副词的意义比较虚化空灵,历史上及现行的辞书中副词都是虚词,并参照其他一些相关的标准,将副词都归入虚词,以便同历史传统和虚词辞典的编纂相接轨,那么,这样做不仅会打乱语法体系的严密性和一致性,而且这种同副词本身语法功能不相符合的归类,对于真正认识副词、掌握副词的规律也不会有多大的意义。

由此看来,要想避开上述矛盾,彻底解决副词归属的分歧,“光在‘虚’‘实’二字上琢磨,不会有明确的结论”。因为副词本身的虚实两面性是客观存在的,要想顾此就必然会失彼。总之,鉴于副词本身的特点以及“虚词”“实词”这对名称本身所带有的历史积淀,我们认为,必须给汉语副词寻找一个新的归属,而不宜继续纠缠于虚实之争。固然,名不正则言不顺,可有时仅仅纠缠于名称,对语法研究和教学似乎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唯一的办法是走出虚实两分的老传统,另辟切实可行的新途径。

我们觉得,考虑到汉语副词研究的历史与现状,结合汉语副词的对内和对外教学实际情况,大致有两种方案可以采用。一种分类方法是仍然根据词类的句法功能,结合参照其他八项区别性标准:a意义的虚化与实在,b搭配的粘着与自由,c句位的定序与变序,d数量的封闭与开放,e用频的较高与较低,f读音的变化与不变,g成员的参差与整齐,h发展的缓慢与迅速,将汉语的词分成两类:一类是以表示词汇意义为主的内容词,一类是表示语法意义为主的功能词。前者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区别词、数词、量词、代词,它们一般都可以充当句法成分,并且大都符合参照标准的后项;后者包括连词、介词、助词、叹词、语气词、方位词,它们一般都不能充当句法成分,并且大部符合参照标准的前项。

与此同时,将汉语的副词再一分为二,那些以表示词汇意义为主的描摹性副词可以归入内容词,称之为状词(或方式词);那些以表示功能意义为主的限制性副词和评注性副词应当归入功能词,仍然叫副词。另一种分类方法是完全不顾词类的句法功能,主要根据数量的开放和封闭,将汉语的词分成两类:一类是可以列举的、仍在不断增加的开放类词,一类是不可以列举的、一般不再增加的封闭类词。前者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区别词,它们都可以充当句法成分,都符合参照标准的后项;后者包括副词、数词、量词、连词、介词、助词、叹词、语气词、方位词,它们有些可以允当句法成分,有些不能,大都符合参照标准的前项。

在这方面,前辈学者已经作过有益的尝试。赵元任、吕叔湘两位先生曾分别提出可以尝试把汉语的词分为开放类词和封闭类词两个大类。根据赵先生以及其他一些学者的研究,开放类词和封闭类词(指典型的、严格意义上的封闭类词)大致有以下五个方面的区别:a开放类词大都信息量大,基本上都是内容词,封闭类词大都信息量小,基本上都是功能词;b开放类词都是不定位的、自由的,封闭类词有相当一部分是定位的,粘着的;c开放类词的语法功能主要体现在词与词的组合能力上,封闭类词的语法功能主要体现在词与词的相互关系上;d开放类词大部发音清晰,声调固定,封闭类词则有相当一部分发音较轻,声调易变;e开放类词大都出现频率低或中等,封闭词大都出现频率高或较高。

需要指出的是,上述“开”“闭”两分的方法,在归类时有时也会遇到一些参差不齐的、甚至难以定夺的情况。比如副词、数词、量词、代词这四类词同其他诸类词在数量、功能和意义等方面都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只是由于它们都具有大致可以列举的特点,才被归入封闭类词的。所以,为了使开放和封闭两分法更切合实际,似乎可以略作调整并再次切分:开放类分成全开放和半开放两个小类;封闭类也分为全封闭和半封闭两个小类。

全开放的是名词、动词、形容词三种,半开放的有区别词和副词;全封闭的有连词、介词、助词、叹词、语气词、方位词,半封闭的有数词、量词和代词。因为区别词和副词都可以充当句法成分,尽管目前的数量尚可列举,但仍在不断增加之中,所以是半开放类词。数词、量词和代词,虽然数量是确定的,而且也不会有较大的增加,但是对照上述封闭类词的五项标准,它们显然不如连词、介词、助词、叹词、语气词、方位词那么典型,那么与其吻合,所以是半封闭类词。这样的分类方法,虽然可以避免简单的开放、封闭两分法难以克服的缺点,相对说来,也比虚、实二分更有实用价值,应该讲不失为一种可行的解决办法。但是,详细比较上面两种分类方法的优缺点,我们还是更倾向于前一种分类方法。因为我们觉得前一种方法可能更符合副词的实际情况,也更便于人们学习和掌握副词。不过,前一种分类的前提是必须将副词两分,而且要增加一个新类(状词),其可接受性可能要差一些。权衡两种方案的利弊,并考虑分类的实用价值及其可操作性,我们权且采用后一种分类方法,暂时也没有将那些以表示词汇意义为主的描摹性副词从副词中分离出去,另立一类状词。

二 副词的鉴别标准与兼类情况

在现代汉语中,究竟哪些词可以归入副词历来就有不同的看法。而对于那些兼有其他功能的兼类或同形副词,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关键就在于确定副词的原则和标准不够明确,难以统一。20世纪50年代以来,结构主义以词的分布确定词性的理论日见盛行,人们逐渐倾向于接受这样的观点:凡是只能充当状语的词都是副词。然而这一普遍流行的观点同汉语实际并不完全相符。我们给现代汉语副词下的定义是:副词是主要充当状语,一部分可以充当句首修饰语或补语,在特定条件下,一部分还可以充当高层谓语和准定语的具有限制、描摹、评注、连接等功能的半开放类词。确定汉语副词的基本原则应该是:以句法功能为依据,以所表意义为基础。

在现代汉语中,副词同形容词、区别词、时间名词、连词、助动词、代词、语气词,甚至动词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纠葛和交叉的现象,需要认真分辨。下面我们逐一提出区分的原则和标准:

1.副词与形容词

a凡是只能充当状语和只能充当状语及补语,但不能充当基式谓语和一般性定语的是副词。如:曾经、统统、万分、绝顶。

b凡是在一般情况下只能充当状语,但是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充当高层谓语或句首修饰语、后置状语的也是副词。如:也许、大概、果然、反正。

c凡是不能充当状语,只能充当补语,但也不能在不改变语义的情况下充当主语、宾语和谓语、定语的,也是副词。如:透、慌、透顶、绝伦。

d凡是既能充当状语,又能在不改变意义的情况下充当谓语或定语的,是形容词而不是形副兼类词。如:突然、偶然、必然、一致。

e凡是既可以充当状语,又可以充当谓语和定语,但充当状语时同充当谓语、定语时语义不同的,是同形同音的两个词——形容词和副词。如:快1——快2、白1——白2、直1——直2、老1——老2。

2.副词与区别词

a凡是不能充当主语、谓语和宾语,只能充当状语和定语,其充当状语时同充当定语时语义不同的,也是同形同音的两个词——区别词和副词。如:一定1——一定2、大概1——大概2、非常1——非常2、本来1——本来2。

b凡是不能充当主语、宾语和谓语、补语,只能修饰动词充当状语和准定语,有的可以带上“的”后充当合成谓语,绝大多数必须紧贴被修饰语的,是描摹性副词。如:稳定、大力、公然、蜂拥。

c凡是不能充当主语、谓语、宾语和补语,只能充当定语和状语,一般必须紧贴被修饰语的,是区别词兼副词,而不是形容词兼副词。如:永久、真正、直接、共同。

3.副词与时间名词

a凡是只能充当状语和句首修饰语,不能充当主宾语(包括介宾),并且一般不受其他词语修饰的,是时间副词。如:刚刚1、通常、经常、常常。

b凡是经常充当状语和句首修饰语,但同时又可以充当定语或主语、宾语及介词宾语的,是时间名词。如:刚才、往常、同时、原本。

4.副词与连词

a凡是无论单用还是合用都只能位于句中主语之后、谓词性成分之前,既有限定功能又有连接功能的是连接性关联副词。如:就、才、也、却。

b凡是既能单独位于句首又能位于句中,既有评注功能又兼具连接功能的,也是连接性关联副词。如:其实、也许、当然、的确。

c凡是既可以位于句首,也可以位于句中,既可以单用,也可以合用,既有连接功能而又有限定功能的,是副连兼类词。如:只有、只是、就是、不过。

5.副词与助动词

a凡是不能单独充当基式谓语,一般不受程度副词修饰,又不能用“X不X”方式提问题的是副词(“得děi”是例外)。如:不、别、必定、必须。

b凡是可以单独充当基式谓语,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并且可以用“X不X”方式提问的是助动词。如:会、能、可以、应当。

6.副词与代词

凡是以替代功能或指称功能为主的,同时也兼有限制、评注、修饰功能的,尽管有些不能充当谓语、定语及主宾语,仍然应该归入代词。如:这样、那样、这么、那么。

b凡是以限制、评注、修饰功能为主的,尽管兼有一定的指称功能,但不能充当谓语、定语及主宾语的,应该认为已转化为副词了。如:何其、何等、每每、各各。

7.副词与语气词

a凡是既能位于句中或句首,有时也能位于句末,主要充当高层谓语,表示传信与情态功能的是评注性副词。如:难道、反正、敢情、当真。

b凡是只能位于句中或句末,不能位于句首,主要用于表示情态或口气、语气的是语气词。如:也好、罢了、着呢、而已。

8.副词与动词

a凡是在某一意义上只能充当状语,在其他意义上可以充当谓语的,其充当状语时是副词,充当谓语时则是同形同音的动词。如:没、无、非、没有。

在确定副词的范围时,除了上述划分原则。我们还必须考虑以下三项标准:词形标准、通用标准和规范标准。

所谓词形,包括四个方面:

1.某些成分是副词还是副词性语素。如:频、屡、力、历。

2.某些成分是副词还是副词性短语。如:果不其然、很显然、尤其是、特别是。

3.某些同素异序或音近形异的同义副词,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如:反倒——倒反、益愈——愈益,通通——统统、稍微——稍为。

4.某些意义用法十分接近的基础形式和重叠形式的同义副词是一个词还是两个词。如:最——最最、光——光光;常——常常、刚——刚刚。

我们的看法是:“频、屡”等在书面上仍可单用,还是词;“很显然、尤其是”等可以拆开而且语义不变,是短语;“益愈”和“愈益”、“通通”和“统统”等用法和意义有细微的差异,是两个词;“最”“光”类是构形重叠,一个词,“常”“刚”类是构词重叠,两个词。

所谓通用,包括三个方面:具有书面语色彩还是具有口语色彩;用于方言的还是用于共同语的;是近现代用例还是现当代的用例。我们的标准是:

1.书面语词和口语词兼收并蓄。比如:“甚、颇、备加、愈益”和“挺、特、好不、顶顶”都应该归入现代汉语副词。

2.以“五四”至九十年代的用例为标准。比如:“伤、漫、恶、浪、颇颇、垂垂、咫尺、幸其”等只在近代汉语中出现的副词应当另行处理。

3.文言色彩过分浓重的,比如:“佥、肯、咸、良、孔、泰、邃、倏、夙”等,都不在现代汉语副词讨论之列。

4.带有明显方言色彩的,比如:“贼(贼亮)”“稀(稀烂)”“蛮(蛮好)”“精(精瘦)”“忒(忒好)”“溜(溜平)”等,都还不宜进入通用语。

所谓规范,就是指下面几种特殊规范用例不会影响我们对副词的确认:

1.个人用例。比如“一律”是副词,但鲁迅先生将“一律”用作了谓语:

l)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竞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鲁迅《祝福》)

2.特殊用例。比如一般情况下行为动词和指人名词是不受程度副词修饰的,但有时为了特殊的表达需要就必须这样组合:

2)人与人不可不交心,也不可太交心,太哥们儿了没好果子吃。(《青年报》1992年8月11日)

3.修辞用例。比如曹禺为了塑造顾八奶奶这个人物,故意造出一些超越常规的表现手法:

3)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曹禺《日出》)

4.非规范用例。比如“再”“又”是典型的限制性副词,有人却将它们用作了动词,带上了宾语:

4)幸福就像倾盆大雨泻落在我有点毛病的心脏上:股票!股票!银行大门开开!中签!中签!!再股票!又再股票!!(张黎明《猴年七月》)

综合以上标准和原则,我们确定了现代副词的范围。需要指出是:从发展的角度看,现代汉语的副词实际上是一动态的、可变的范畴,只能有一个模糊的、大致的、带有一定主观性的范围。任何明确地规定现代汉语副词范围的尝试都只能得到一种近似的、暂时的结果。

下面我们着重辨析一下与副词有关的兼类、同形、活用的情况,并进而解释副词范围之所以是相对和可变的原因。

现代汉语中,兼有区别词和形容词用法的副词大致有三种情况:A.词形相同,语义不同;在某个义位上可以充当谓语、定语或主宾语,在另一个义位上只能充当状语;这两个义位尽管在语源上具有一定的联系,但现代已没有什么关系了。譬如“非常1”和“非常2”

5)巨量的粮食可以立刻囤积起来,拿来应付中日战争非常时期的需要。(杨朔《雪花飘在满洲》)

6)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了……(老舍《骆驼祥子》)

前句略等于“异常”,是区别词;后句相当于“十分”,是副词。

B.同一个词,在某个义位上既可以充当状语,又可以充当谓语或定语等,但是另一个义位上只能充当状语,这两个义位现在还存在着明显的联系,譬如“特别1”和“特别2”。

7)这倒也是实话,在将军看来,当时这样做是自然的,丝毫没有特别之处。(王愿坚《普通劳动者》)

8)他的意见特别多,一会儿嫌装料的人少,窝工;一会儿叫:“别乱扔空筐,砸着人!”(王愿坚《普通劳动者》)

9)她似乎很不满意李家兄弟,特别是黑李。(老舍《黑白李》)

前两个“特别”略等于“不寻常de”,是形容词;后一个“ 特别”相当于“尤其”,是副词。

C.同一个词,其基本功能是充当状语,但是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在少数作者笔下,又可以在语义不变的情况下偶尔充当定语或谓语。譬语“大约”:

10)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鲁迅《故乡》)

其他副词如“一向、一律、向来、偶尔、历来、从来”等,我们在现当代的文艺作品中,也都发现了被当作区别词或形容词的用例。例如:

11)一向的诗人就只晓得用诗歌来歌颂朝廷的功绩。(郭沫若《屈原》)

上面的情况表明,现代汉语的副词实际上仍然处在由实向虚转向的过程中——有的已经完成了分化的过程,有的正处在虚化进程之中,有的基本完成仍保留旧用法——从发展和进化的角度看,现代汉语副词的范围永远是相对的。

三 副词的内部层次与分类系统

吕叔湘先生(1979)曾经指出:“副词的内部需要分类,可是不容易分得干净利索,因为副词本身就是个大杂烩。”吕先生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强调划分次类是必要的,二是说给副词划分次类又是十分困难的。

我们以为,要做好副词次类划分工作,首先必须有明确的确定副词的标准。目前,学术界对什么是副词、副词有哪些功能特征、如何划分汉语副词的次类,还没有相对一致的意见。近一百年来,各种语法著作在论述副词时,一般都要给副词划分出次类。《马氏文通》在“状字别义”一节中将“状字”分为六类,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也分为六类,杨树达《高等国文法》分十类,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分八类,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的“限制词”分七类,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分五类,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分九类,吕叔湘等《现代汉语八百词》分八类,朱德熙《语法讲义》分四类,另有一类“重叠式副词”。在影响较大的《现代汉语》教材中,胡裕树(1979)、黄伯荣、廖序东(1991)、北大中文系(1991)均分六类,邢福义(1991)分七类。

各家所分次类中,大体都有“程度副词”“范围副词”“时间副词”“否定副词”这些次类。此外还有一些次类,各家多寡不一,名目也不相同。如“语气副词”“频率副词”“关联副词”“情态副词”“疑问副词”、“表数副词”等等。从这些次类的名称可以看出,各家所分的次类主要是根据副词的语义来划分的;虽然各类之间实际上也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功能上的差别。

问题最严重的地方在于:不但各家所分次类的数目不同,名称不同,而且各次类所包括的副词也不完全相同;同一个副词,不同的人往往归入了不同的次类。这样就使人难以明白汉语副词究竟可以分出多少次类,各次类之间的差距究竟在哪些方面。当然,以往各家的分类,对于描写和研究副词还是很有益的,自然应该作为我们进一步研究的基础。但是,以往的语义分类对全面系统地认识汉语副词却是不够的。从理论上讲,对一种语言做出词类划分,这是语法研究所必需的。而对各词类再做次类划分,是因为同一词类内部各成员之间存在着各种差异,各个词类所包含的各次类在语法功能和语义特征等方面并非完全相同。划分次类的目的,就是要更好地认识各个词类内部所具有的不同特征,更好地阐述同一词类内部成员相互之间的差异,从而更好地认识各词类的各种特征,全面深入地阐述与之有关的各种规律。

毫无疑问,副词的次类划分,仅仅以语义为标准是不够的,还应该兼顾功能、分布、位序等各方面的特征。尤其是要结合语义和功能两方面的特点,互相补充,互为印证,以确定每个副词应归入哪个次类。要在语义分类的基础上,找出各次类在功能特征方面的共性,并加以验证,从而证明所分次类的合理性。确切地讲,我们的观点是,副词的分类标准应该以句法功能为主要标准,以相关意义为辅助标准,以共现顺序为参考标准。

我们所说的句法功能,既包括主要的句法功能,也包括次要的句法功能;既包括句法层面的功能,也包括句子层面的功能;既包括静态的组合功能,也包括动态的搭配功能。我们所说的意义,包括四个不同层面的意义:既包括词汇意义,也包括语法意义;既包括概念意义,也包括逻辑意义。

我们所说的共现顺序,也有三个层次:既包括相邻级位顺序,也包括隔位递降顺序,还包括多项综合顺序。

根据我们上面所列举的以上三个方面的标准,我们认为,现代汉语的副词可以首先分为三个大类:描摹性副词、限制性副词和评注性副词,其中限制性副词内部差异很大,还可以再分为八个小类。

描摹性副词在句法上大都可以充当动词的准定语,句中位序比较固定,一般只能紧贴中心语:主要是用来对相关行为、状态进行描述、刻画的。评注性副词在句法上,可以充当高层谓语;句中位序比较灵活,可以在句中,也可以在句首:主要是表示说话者对事件、命题的主观评价和态度的。限制性副词是副词的主体,在句法上只能充当状语或句首修饰语,句中位序有一定的自由:主要是用来对动作、行为、性质、状态加以区别和限制的。

首先,凡是既可以充当表示陈述义的动词的状语,又可以充当表示指称义动词准定语的副词是描摹性副词。试比较:

S1正在抢救→正在进行抢救→*进行正在抢救

S2全力抢救→全力进行抢救→进行全力抢救

其次,凡是不能在严格意义上的是非问句中充当状语的副词都是评注性副词。试比较:

S3她毕竟是一个标兵。→*她毕竟是一个标兵吗?

S4她仍然是一个标兵。→她仍然是一个标兵吗?

限制性副词都是典型的副词,其内部相当复杂,差异很大,根据连用时的共现顺序和所表示的意义,可以再分为八个小类:关联副词、时间副词、频率副词、范围副词、程度副词、否定副词、协同副词、重复副词。严格地讲,关联副词并不能作为一个独立的限制性副词的次类与其他副词次类并列,因为与其他次类都不同,关联副词是从句法功能、逻辑功能、篇章功能的角度划分出来的一种特殊的副词次类。而且,在现代汉语中,几乎每一个关联副词都是一个兼属其他次类甚至大类的兼类副词,纯粹意义的关联副词是不存在的。

我们发现,汉语中典型的关联副词,本来就是一些常用的时间(才、就)、程度(更、还)、范围(都、只)、否定(不、非)、重复(再、也)类限制性副词,甚至还可以是有些评注性副词(连、倒)。当这些副词在一个较大的语言单位中充当状语时,它们往往会具有两重性:就其限制或评注的成分而言,它们仍然保留原来的功能;就整个句子(复句)或句段而言,它们就具有了连接功能。例如:

12)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鲁迅《祝福》)

13)王茂林惶然而且惊然,他不仅一时找不到反驳尤力的话,更意识到自己对车间的工艺流程和管理体制,远没有尤力了解清楚。(陈冲《会计今年四十七》)

14)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的刘海。穿的虽是粗布,倒都是新的。(茹志鹃《百合花》)

随着这种连接功能的经常化和固定化,这些副词就会成为兼表关联的兼类副词。其实,限制性也好,评注性也好,汉语中可以这样用,兼表关联功能的副词是很多的,只不过在使用频率上,不如那些典型的关联副词而已。我们认为,所谓关联副词,实际上是一个动态的、不定的副词次类,它同其他副词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只要某个副词在句子中、篇章中起到了关联作用,它就是关联副词。所以,我们的关联副词,比一般所说的关联副词的范围要广得多:既包括在单句和复句中连接短语和分句的副词,也包括在句段和篇章中衔接句子和篇段的副词;既包括固定或经常地充当连接性状语的副词,也包括临时或偶尔地充当连接性状语的副词。

既然我们认为现代汉语中的关联副词都是兼属的,所以虽然关联副词在我们的副词分类系统中尚有一席之地,但是在对每一个具体的副词进行归类时,却没有关联副词这一次类。

综上所述,我们得到了一个现代汉语副词的分类层级系统。

现代汉语副词分类层级系统

(原文刊载于《语言研究》2000年第2期,参考文献及注释请查阅原文。作者:张谊生,系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联系导师,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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